苏汉伟说,“没关系,我来吧。”
他拿着话筒,从WE那个小破基地的走廊讲起。一点一点细数他和陈晟俊经历过的过往。
咬字不清的毛病一点没变,音调还没什么起伏,非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明白了。
他对着全场观众,事无巨细地讲述着他们之间极平凡的琐事,没作一个字的抒情。平铺直叙,语气平淡。
他是WE的AD carry,他是陪伴他最久的队友。
能说出口的,是陈晟俊。讲不出口的,是他多年来隐忍于心的暗恋。
放下话筒,苏汉伟来到后台。所有人都在休息室门外围了一圈,神色焦急。门内的动静已经停下来了,但他们拿不准该不该进去。
苏汉伟越过他们,推门而入。
谢天宇背对着他,正在收拾刚才被他砸在地上的椅子。
休息室的电视上,还在转播着年会现场画面。
他停下了动作,没有转身。
“他一定会好起来。”
谢天宇背对着对他说,一字一顿,声音沙哑而平静。
苏汉伟垂下头,没有回答。
年会之后,难得聚在一起的队友们又各自散了。
当年因为陈晟俊的车祸,队友们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陆陆续续回了老家,或者去了其他主场城市谋职。
苏汉伟留在了这个城市,他租了个房子,开始了直播生涯。
父母催他回去催了好几次。他一天天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而且,直播在哪儿不能做,何必非得留在房价高企的上海。
苏汉伟没怎么犹豫地跟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了次话。他坦白而直接。第一,他是个同性恋,这辈子不会结婚。第二,陈晟俊对他很重要,陈晟俊在上海,他就不会离开这里。
父母自然没办法接受。惊怒之余,免不了说几句重话。
苏汉伟不跟父母争执,但也毫不让步。
从小,他的主意就大得惊人。
当年他15岁就闹着要离家打职业,做父母的就算千百万个担心,最终也只能依着他。
他懂事、孝顺,但从不轻易妥协。
从职业赛场到这场车祸。他早比同龄人看到了更多的求而不得、身不由己。能抓住的,就再不想放开。
好在他从不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选的路就算再苦,也不会走偏了、消沉了。再怎么艰难险阻, 总能拼出一丝光。
父母长叹一声,随他去了。
苏汉伟每周去看陈晟俊一次。
这个星期,他去探望的时候,谢天宇不在。护工说,好像要开个什么会。
苏汉伟点点头,低头细心观察着陈晟俊。
他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陈晟俊与上一周,上上周,与很久之前,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无休止的等待,几乎要燃尽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舆论渐渐遗忘了陈晟俊。偶然有几篇电竞媒体卖卖情怀提起他。有人在评论里问陈晟俊是谁。未出坑的老粉说能不能有点尊重。新粉不忿地说不懂就问怎么了。吵了几句,也没了下文。
不像当年,一条捕风捉影的报道,也能让粉丝和黑子大战三百回合。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久病。
人之常情罢了。
也有不少当时电竞圈的好友,如今还留在上海的,会定期来看他。
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心事满满。慢慢地,在他病床前的沉默,开始变得无聊。探视的仪式感,变得比探视本身更重要。
他们没有忘了陈晟俊,但是他们已经把“等待”划出了生活之外。
生活总要继续。
但每一次看到陈晟俊,苏汉伟仍痛彻心扉。悲伤的情绪从未远离。他不敢陷得太深,也不准自己走出来。
他每周探望他一次,不敢缺席,不敢更多。
傍晚时分,谢天宇过来了。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眉眼有些疲惫。一进病房,他就脱下上衣,扯开领带,把衬衫的袖子捋上去。
他走到病床边,仔仔细细地观察陈晟俊。然后拿起护士留下的护理日记,从头到尾读完。
做完这一切,他接了一整杯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随手拉过椅子坐在苏汉伟旁边。身体半歪在椅子上,还是当年那副坐没坐相的样子。
苏汉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最近糟糕的天气和陈晟俊这一周的情况。
忽然,他问谢天宇,“你有想过……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吗?”
其实不用问的,他一定跟他一样,早已经把所有结局设想过千百万次。
但他们从来没聊过。绝望和希望在交流之间都会加倍,而作为久病病人的亲友,最需要的,就是心如止水。
苏汉伟热切地期盼陈晟俊醒来,但是,他又害怕看到更破碎、更陌生的陈晟俊 。
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四年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深夜痛哭。心底最深处回荡的,都是这样难以启齿的恐惧,和隐秘却深切的奢求。
比他的暗恋埋得更深。他甚至不曾对自己坦白。
你仍期待明天吗?我只希望今天是我的幻觉。
谢天宇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说了一句,“什么程度都能接受。”
他的轻描淡写让苏汉伟久久地失语。
病房内外是截然不同两个世界,在这里,生命力荡然无存。目之所及,只有病痛、丑陋和绝望。
但是谢天宇站在这里,平静而坚韧。
他忍受着如影随形的恐惧和暗无天日的绝望。陈晟俊的每一次心跳都在生命线上挣扎。死亡的阴影日夜纠缠,从没有一刻放过了他。
他忍受着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巨大落差。病床上的陈晟俊,再不是那个顾盼神飞、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瘦得几近脱形,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几乎难以辨认年龄。
他忍受着人走茶凉,人心向背的蚀骨落寞。人们渐渐遗忘了陈晟俊。甚至,开始借着他的痛苦贩卖情怀,兜售私货。
他安静地承受这一切,再没有年会那天摔下话筒愤然离席的悲与怒。
他竟从来没有试图逃避这惨淡的现实。他竟坦然接受了命运所有的安排。
他竟坚强至此。
夜幕将至,苏汉伟走出医院。有些茫然地站在街头。
面前小孩的气球脱了手,慢悠悠地飞上天空。小孩撇着嘴将哭未哭,他妈妈连忙把他抱起来柔声安慰。
街对面的情侣站着吵架,女孩生气地甩开男孩的手,男孩原地气了两秒,还是快步追上去哄她。
不远处的地铁口摆了个夜宵摊的推车,摊前围了一圈人,头顶袅袅飘着热气。
有人停在他面前,向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苏汉伟看他面前挂着的牌子,说是为他绝症的孩子筹钱。
苏汉伟跟他浑浊而麻木的眼睛对视着。那个人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极有耐心地等候着。
苏汉伟眼眶一热,随便拿了一点钱,转头走开。
这样的从医院走出的傍晚他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心潮难平。
仿佛阴阳两隔。
仿佛重回人间。
他走过人潮熙攘的街头,和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
内心隐隐升起一点恨意。
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们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一脸疲惫地走在下班路上,他们伴着夜幕降临推着夜宵车赚钱养家。他们在哭,在笑,在恋爱,在烦恼。
为什么要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
这么多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平凡的幸运,为什么,不肯分你一点。
可是,他也好爱这个世界。这些行色匆匆的行人,这些一闪而过的悲欢,这些平凡生动的市井人生。不完美,但是,那么生机勃勃。
想让这个鲜活的世界,把你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车祸后第四年,腿哥要结婚了。为了方便天南地北的电竞圈的朋友们参加,婚礼定在上海举办。
婚礼当天很热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齐聚一堂,昔日队友们或多或少都有变化。谢天宇轻捶一拳夕阳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又揉了揉小6依然膨胀的小杂毛,被他暴躁地挥手打开。
夕阳勾着谢天宇的脖子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
苏汉伟原本一直沉默着,突然开口,“你坐那里。”
夕阳停下动作望着苏汉伟,不解其意。
谢天宇一愣,“好。”
等谢天宇坐下来,夕阳才发现原因为何。
如果他在的话,谢天宇就该坐在那里的 。
谢天宇和苏汉伟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像是在呼唤某个永远不会出席的人。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隔壁桌腿哥的高中同学们聊天的气氛倒是一波高过一波,更显得他们格格不入。
谢天宇淡淡笑了笑,“别这样。俊俊要是在,也会替腿哥开心的。”
他话锋一转,拿坐在对面的小6打趣,说这个小杂毛母胎SOLO到现在。小6顺着话题,讲了几个自己被妈妈逼着相亲的悲惨故事。
“哈哈哈哈哈”
桌上响起几声捧场的笑声,谢天宇接着讲起生意场上遇见的奇葩的甲方。
说说笑笑之间,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腿哥敬酒敬到他们这一桌,大家起哄着说我们这种感情怎么着也得一个一个来吧?
他也不推辞,爽快把地酒满上,朝一旁的向人杰举杯。情绪上来了,边敬酒边激昂地讲当年的趣事,向人杰跟他一唱一和地歌颂起伟大的兄弟情。
一个接一个,直到敬完苏汉伟,腿哥在那个空位上停了两秒。把两个酒杯都满上了,扬头喝了自己这一杯。
然后,又去敬谢天宇。
满满的一杯酒,静静地留在那里。没人提起,也没人去动。随着桌子的晃动,水面轻轻荡漾着。
酒席撤去了,主客们转战去娱乐室。打牌、聊天、喝酒、打游戏。空气里回荡着笑声和欢呼声,也弥漫着玫瑰香和酒香。交织出一片欢腾的喜气洋洋。
谢天宇微笑地在一旁看着人群。
这场浩劫似乎并没怎么改变他,人生就算随着陈晟俊转了个弯。谢天宇还是谢天宇。这几年虽然一直徘徊在病床前,但他并非离群索居。
他也交际,也应酬。在人群中谈笑风生,跟朋友插科打诨。
今天的婚礼,他有精心打扮过。这几年他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气,这场事故让他比同龄人更多了一份成熟。他举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定制西装下的背影瘦削却沉稳。甚至比当年更加迷人。
然而,他跟他们已经相距很远很远。
他们只是偶尔去看看陈晟俊,尚且无法忍受那份沉重和压抑。
但四年来,他与他朝夕相处,日夜相对。
就算在一起笑着、闹着、说着骚话,他和他们,也早已无法相互理解。
从婚宴回到病房,已经入夜了。
谢天宇坐在陈晟俊床边,跟他讲,腿哥今天结婚了。
他顺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喜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舌头不安分的搅动着嘴里的糖,和牙齿碰撞出细微的响动。
草莓牛奶味的,甜味十分浓郁。
谢天宇看着床上的陈晟俊,跟他开玩笑,“要不要来一个?”
陈晟俊自然毫无反应。谢天宇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
其实,这感觉不怎么好。
旁观着他人的幸福,看着他们在亲友的祝福声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在贺礼上的留言,一点儿不皮,甚至老套得有些俗气。
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他是真心的。
亲友的祝愿,爱情的结合。然后是温馨的家庭,生命的延续。多好。
他真心诚意祝福着好友的幸福,但是他不想离幸福的细节那么近。
医疗监控设备仍然尽职尽责地运行着,发出一声声毫无感情的滴答声。
糖太甜了,腻在喉咙里,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受阻。
谢天宇看着病床上的陈晟俊。今天喝下的酒精在血液里酝酿,进一步刺激着他的情绪。
他起身,双手扶在病床旁的扶手上。
他说,“不骗你,这糖真的很甜。”
俯下身去,嘴唇慢慢靠近他的嘴唇。
如果护工或医生看到这一幕,会大叫着拉开他吧。
越靠近,越颤抖。手碰到了连接他身体的管子。鼻尖快要挨着他的鼻尖。
他停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甚至他希望现在能有人破门而入。
但是,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人发现他,也没有人拉开他。陈晟俊更是毫无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改变。
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他闻到他呼吸里的药味,触碰到他贴着骨头的皮肤。他苍白的脸色下,血管清晰可见。
他似乎此刻才想到,陈晟俊没有味觉。
甜,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好像终于给自己的退缩找到了理由,谢天宇颓然地停下,跌坐回椅子上。
嘴里的糖已经抿尽了,只在嘴里留下怎么也化不了的腻。
原来,心里再苦,吃进去的糖也是甜的。
TBC